道具：手机

道具：手机
　　李存刚
　　
　　中年妇女站在病房外的过道上，怀抱幼小的孙子，冲病房里高声叫嚷着：“大家来评一下嘛！不是你还会是谁？！”她的叫嚷像一块吸力巨大的磁盘，那些病人家属和能四处走动的病人被迅速吸引过来，胡乱堆积在病房外的过道上。有人嗯嗯啊啊地附和着，更多的人和我一样，不明究理，只默默地站在那里，张着好奇的目光四下里打量。
　　仿佛一位正入戏的演员，因为观众的存在和不断增加，中年妇女的叫嚷更加投入更加高亢，还不时腾出一只怀抱孙子的手，食指明白无误地指向病房里的一对母子：“你说说，不是你干的还会是谁？”言之凿凿，理直气壮。那一刻，看到中年妇女怀里就要坠落下来的孩子，和她嘴里四处飞溅的唾沫，我什么也没想（实际上是没有时间去细想）就站起了身。
　　紧接着的细节就显得很有些表演的味道，却比任何一场表演都要真实和具体：我刚从堆满人群的过道折向那对母子所在的病房，母子俩就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母子俩的头都埋得很低，母亲的手里还拿着手机，在门口那个交叉点上，“咯噔”一下，我的头猛就撞在了她放在耳边的手机和她的头上。那位母亲抬起头，一双红红的眼睛和如注的泪滴挂在脸上。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那双红红的眼睛和那些如注的泪滴，应该不仅仅是源于刚刚发生的意外相撞，我也是意外事故的参与者和制造者，我想，即便是世界上演技最为出色的演员，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短的瞬间就做出如此真切的表演。
　　人群“哗——”一下，在母子俩面前闪出一条道。年轻女子看了我一眼，眼里掠过一丝细细的光亮，但很快就消隐了。只低着头，死死地抓着孩子的手，沿着人群闪出的道路离开了，脚步急促而沉重。我注意到那一刻，即便是刚才还高声叫嚷的中年妇女也和人群一道缄默了。
　　但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中年妇女的叫嚷就再次爆发了。年轻女子的脚步刚刚跨出人群，中年妇女就放下怀里的孙子，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挡住了母子俩继续向前的脚步。中年妇女放下怀里的孙子、猛然冲上前的脚步矫健如飞，以至站在她身后，我也不由自主地和人群一道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惊叹声。接着便是大面积的沉默，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中年妇女，仿佛被调起兴致的戏迷，那沉默其实是期待，因为没有人能猜测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作为一出刚刚开演的剧目，这样的起始成功得无与伦比。
　　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出场就显得有些蹩脚和多余了。但在住院部这个特殊的场合，我的出场是必须和理所应当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中年妇女怀抱里的孙子和年轻女子身边的孩子，他们都是我的病人，尽管中年妇女昨天早上就告诉我，她的孙子就要出院离开，尽管年轻女子昨天才赶过来接替自己的丈夫照看孩子，这是其一；其二，就在刚才，我和年轻女子意外相撞的那一刻，我其实已经把自己推向了前台，尽管到现在还不知道中年妇女为什么那么信誓旦旦地指认年轻女子，我更不知道，两位“同病相邻”的女性何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能如此互为敌手，但我有必要把事情弄明白。
　　“你绝对不能走！”中年妇女吼了一声，然后双手叉腰，脚底却不停地左右移动，一条长长的活动人墙随即盘桓在年轻女子和她的孩子面前。却再也没说话，只那么大开着双眼，死死地瞪着年轻女子埋得很低的脸。她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吼，像一声集合号，人群无声地围拢上来，人们一个个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哪怕是一声惊悸或者叹息。我敢肯定，作为“病友”，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肯定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此时此刻，他们统统都保持了缄默。
　　医院保安和“110”很快赶到了现场。对峙状态随即被改变。然后便是在我提供的一间屋子里，我作为一名旁观者，列席了“110”和两位女性的谈话。这时，事情大致的脉络才得以在我眼中呈现——
　　中年妇女带着孙子从很远的山里来医院已一个多月了，昨天早上她告诉，她的老伴出了车祸，腿断了，本来是要送来我这里一起治疗的，可当地的医生说不能转院，有生命危险。所以她要回去，家里没有多余的劳力，她要两个病人一起照看。可就在昨天晚些时候，她发现自己用来和家里联系的手机无缘无故地丢了。
　　年轻女子是昨天才来接替丈夫照看孩子的，她的孩子是前天才入的院，并且和中年妇女的孙子住在同一间病房。年轻女子的丈夫一走，中年妇女的手机便跟着不见了。
　　“我都在这里住一个多月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就不见了！”中年妇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小小的病房里四处找寻。接着便很自然地把年轻女子刚刚离开的丈夫当成了首要的怀疑对象。先是痛哭，然后是咒骂，对象当然是偷手机的人，可中年妇女显然已经认定了对象，所以她的咒骂就很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年轻女子一直保持沉默，后来听到中年妇女意味深长的咒骂以后，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先是提醒中年妇女，没有证据不要乱骂人。然后俩位女性就直接交上了火。当然是一个坚决认定，一个坚决否认。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后来“110”就赶来了。分别找两人了解了情况，告诉她们不要再在病房里吵闹，等候进一步调查和处理，然后就离开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不怀疑“110”的办案能力和效率，我知道警察办案就像我给人看病一样，讲究证据，这是必须。我只是觉得，中年妇女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既然警察已经介入，也明确说了“等候进一部调查和处理”，她就该有足够的耐心。但在内心里，我却是十分理解的。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年妇女，自己的丈夫病了，生命垂危，却因为一部也许算不上昂贵但可能是她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劳作换来的手机，不能及时赶回去，守在丈夫身边，她的焦急不言自明。
　　也许是早就有了结果，也许是“110”也被中年妇女的焦急打动了，总之第二次谈话很快就宣告结束。“110”离开的时候，这样告诉两位当事的女性：通过中年妇女和年轻女子分别提供的手机号码，“110”调查了两个号码最近两天的通话记录，案子已经告破，中年妇女的手机找到了，“110”要中年妇女随后就去派出所领去。而对于年轻女子，“110”则要求她在迟些时候也到派出所一趟，为“110”迅速了结刚刚告破的手机失窃案备案……
　　这就是结局。
　　如果我们真把整个事件看作一出戏的话，这样的结局，无疑太过直白和简单，却又那么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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