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门槛

当过路的溜河风把幼稚的禾苗梳理成秋天的一株优秀的庄稼时，从年头忙到年尾的乡亲们的眸光第一次在秋天里被庄稼成熟的天光试亮。秋天该来的时候也就来了，村里村外沿前家后都映衬出庄稼熟稔的影子。乡亲们的心思收拢了又收拢，拾綴出闲置半年的收秋的农具，该修葺的修葺，该磨砺的磨砺，该新置的新置。鸡不叫狗不咬了，谁家的窗棂的灯火还依旧映亮夜的黑暗，估计作为一家之主的当家人在铺排明天棘手的秋事。
　　当时序迈进秋天的门槛，村庄明媚的眉眼便缀满了秋色。宛然像刚撩开轿门头顶红盖头的新娘子，一切都是新的，乡亲们新的笑颜，田野里新的气象。秋带着分娩的阵疼烙印成我生命年轮里永不沉落的图腾，连同篆刻在我血脉深出父辈的血迹，给我新生，给我哲学和思考。曾经在夏天的雨，也一改平时暴躁的脾性，现在都变得温潤而绵甜，村庄角落里覆盖的尘埃都被冲刷得净净爽爽。
　　秋天的阳光也收敛了些许夏日的热情，带着村姑含蓄的柔情在黄土地上蔓延着，蔓延的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的阳光如贵族虚幻的玫瑰，大地开始流淌着抒情，视觉日渐空虚，还是历史的过道里那古朴天然的风景吗？秋的风带着一种母性的温柔在黄河滩上到处流溢，田野里触目所及的庄稼带着熟香铺天盖地而来。
　　田野里的秋天，是乘着时序的车辇磷磷而来。站在海拔30米的黄河大堤上俯瞰，那沃野远近，都纷披着秋天的字眼：香熟、丰盈、厚重。在绚丽多彩的秋风中舞蹈的都是有关秋天的诗句，乡野辽远而充实，被丰收的欢乐点燃着。田野里最灿烂最抢眼的那一片，是被阳光煮熟了的八月炸黄豆。相较与其他的庄稼，八月炸率先黄熟了，落光了叶，饱满的豆荚弹之即裂。光秃秃的枝杆由褐黄变成枯黑，铁铸般的直刺苍天。
　　身材高挑的高粱穗也红了，如村庄的孩子在二月二点燃的扫帚把。高粱颗粒成熟地耷拉下了脑袋，色彩更是斑斓无比，有绿的红的黑的白的和紫灰的等。在阳光下，像乡村女子一样丰盈的是玉米，以孕育的姿态，“显山露水”，搔首弄姿，怀里揣着一大一小的两只棒子，像村里随处可见的怀里揣着娃娃的村，硕健而丰满。芝麻也把节擎到顶端，黑乎乎的芝麻荚裂开小嘴，一点也不含蓄内敛。同样被秋天唤醒的还有深藏不露的地瓜，只不过地瓜的成熟是寂寞的，它只在乡土的厚度里，让自己静静地长个儿。在乡土的厚度里默默珍藏的。还有落花生，一颗接一颗，像埋藏在土层的铃铛，那花生悦耳的铃声只有与黄土共眠的先人获悉。
　　当阳光普照在大堤南的田野里，北李村的各种各样的农用工具纷纷倾巢而出：四轮汽车、拖拉机、机动三马车、马车、牛车、驴车、架子车……在主人的操控下，填满了并不宽敞的街道和乡村的土路。这种人欢马叫、吆五喝六的场面一年难得两次，麦收一次秋收一次，顷刻间便将原本笼罩在田地里的流乳般的流雾驱赶得七零八落。收秋，与五月的紧张而激烈的双抢相比，显得轻松惬意了许多。
　　我的乡亲们举起镰刀，拿起木杈以秋天最感人的劳动姿势，细数收割着岁月的馈赠。汗珠子砸在土地上是艰辛的，按季节不断地迎来一个又一个的收获又是多么的幸福啊。我的村庄，我的只有三百多子民的村庄繁殖着庄稼，繁殖着生生不息的炊烟。把身体劳累的乡亲们盼来了一阵凉爽的溜河风，还有不知从哪里出发的天丝，缠缠绵绵地绕住场园里凉晒的庄稼。风把厚重的收获留给大地，一些沉闷了一年的枯枝败叶兴高采烈地随风上路。秋后的田野变得洁净、空旷、是分娩后的幸福，是收获后的沉淀。
　　当秋风悄悄地吹瘦田野里的狗尾巴草，吹凉河里的水，引来一波逐一波的虫鸣时，季节的脚步，已经一点点、一滴滴默无声息地，在南迁的雁翅上滑向了秋后。
　　颗粒归仓的粮食让每一个乡亲们愁结的眉眼舒展开来，走个对面会话稠地多寒暄几句，唠唠今年的收成，叨叨秋后谁的屋子班缺人手。街道两旁横竖的玉米秸弥漫着的清香掠过鼻翼，又给人一种充实、淳朴、厚重的感觉。秋后的村庄，常常处于一种短暂的休闲状态。庄稼搬运到家里后，就要着手刨红薯了。霜降之后，若不及时刨红薯，红薯就冻坏了。冻坏的红薯严重影响明年育苗不说，就是再大的火侯也煮不烂。红薯地扎堆的村民一般都村民相约刨红薯。喊：吃过早饭，去坝窝收红薯喽！红薯对村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粮食，人畜共享。
　　村后速生杨的地里点种的棉花不像其他的庄稼进行一次性的收割，棉花是需要隔三差五去采摘一次，去勤了棉桃没有裂开，去懒了棉花就会被灰尘沾染，失去原有如雪的洁白。这样的活计一般由村庄的孩子承担。这种连续性的劳动要从暮夏一直持续到霜降以后，直到棉株枯死，冻死。接下来将棉花棵一一拔出来，围在墙根处，等待冬日的太阳不急不慢地温晒。等乡亲们把该收的粮食都搬运回家，把该耕种的田地都耕种完毕，把该耩的麦子都耩完毕。院落和地里的农事都拾綴干净时，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干枯的棉棵子上还有棉桃儿绽放，好像它们就是秋天眩目的眼睛。
　　新疆大面积栽培棉花的地方我没去过，很向往那么绵延铺展的巨大和壮阔。据去新疆拾棉花的乡亲们交代，我也不难想象棉花像听令喊一二的号声，说开一盛开的场面是怎样的波澜壮阔，怎样的铺天盖地。比村前的黄河都宽好几倍的棉花田是如何像地毯一样遥铺向云海深处，采摘后的棉花积压成山，又是怎样咄咄逼人地随土地形成曲线，只是用心去涉入和感悟，感觉那种琐碎的堆积成的巨大而给我的心带来的震撼。每年9月份，黄河中下游村落里我的兄弟民族便组成浩浩荡荡的拾棉大军奔赴新疆。他们背井离乡与远离黄土地的另一块土地亲切交谈，和温暖的棉花缠绵低语。当他们单薄的身体和辛勤的双手来来往往地穿越过巨大的棉田，便与整个秋天擦肩而过。
　　空荡荡的场园上，前阵子翻场轧磙的热闹场面不见了。换取的是蘑菇半的豆秸垛，威严孔武的豆秸垛上顶着还没干透的淤泥帽子。落叶飘零的羊肠土路上落寞的像一条提前进入冬眠的蛇，秋阳把树影显得绵长而深重。
　　乡亲们有时爬上房顶，去翻动一下凉晒的花生和细琐的芝麻。用竹筢子先横着划一道，再竖着划一道，这样就翻动好了。翻晒完毕了，人还迟迟不肯下来，要么双手叉腰，四处观望村庄里高高的树木和低低的屋顶，要么站到屋顶上和邻居说说闲话，拉拉瞎呱。沉默不语多半年的乡亲，秋收后，话头突然稠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