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渎神者札记》之30章

　　在忘却时间流逝的时候，写作者看到并记下关于时间的篇章。大量事实证明，人类是一种可悲而勇气可嘉的物种，他们奋斗着，拼搏着，曾一度想战胜自然，在自以为取胜的时候却发现，所谓的战果是可怕的灾难。人们也永远与邪恶、丑陋之物搏斗，同样不能得胜，因为邪恶正是人类的构成部分。他们的生存也依赖于恶，就好像白昼依赖于黑夜降临。
　　
　　当然，人类这种狂妄而渺小的物种，更毫无可能、毫无理由战胜时间。他们那般昏聩，以致把最基本的时间也弄反了——不知道在梦中看到和经历的，才是最高的真实；却把真正的梦、把现实当作真实，在其中喜悦地尖叫、悲恸或心怀叵测。
　　
　　或者说，时间永远占有、奴役着我们人类。它使女子抹去鼻涕，变得如花似玉；又使她们变成核桃皮。核桃皮风干、灰飞烟灭，地下深处黑暗中的老鼠和蛇，自她们空洞的眼窝中显现和消失。面对散发着恶臭的骨殖，谁还能把它与一个令人们魂不守舍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呢。难道真的是她么，是她在暗夜里眼波流淌，潮湿的身体不知疲倦地伸展？
　　
　　绝望的人们梦想天堂；惊恐不安者看到地狱，其中的惩罚，有着可怕的漫长。人们想像中，在天堂中目之所睹、耳之所闻，尽为妙不可言的欢乐，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变得神圣，因为它们源源不断地感触并吸收着天堂中的欢乐。总而言之，天堂成为这样一种空间：置身其中，时间的流逝会因人的欣喜而加快；而人的欣喜，也使时间丧失效用，不能使人从内部开始朽烂。就是说，欣喜虽不能使时间中止，却可以使人独立于时间之外，不被时间改变。至于地狱，则是与天堂完全相反的空间。在那里，时间永远静止，停留在人被酷刑折磨时的状态。
　　
　　但丁认为，人类的时间犹如一道弓形的弧线，36岁是弧线的顶端。写作者距离那弓顶仅一步之遥了。在35年里，他欣喜的时刻少而短暂，值此时他偶尔会望到天堂，它像一个模糊的幻象，尚未得及仔细看就已经寂灭，因为强烈的欢喜从来都是不可持久的。悲哀的时候，他凝望地狱，那些骇人的景象清晰，闭上眼睛仍然显现，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甚至能感觉到地狱中气息的滚烫，感触到自己毛发卷曲，散发出燎猪毛一样的味道。诚如此刻：他正在煎熬中。他认为自己其实正在地狱之中。
　　
　　中国人曾认为时间是一种怪兽，年代久远，人们已完全忘记了怪兽的样子。它叫年兽，以人寿为食，在每个岁终悄无声息地潜来，残忍地撕扯每个人生命的365天。年兽是讲求秩序的，喜欢咬一口白的叼一口黑的，也就是按昼夜轮流的顺序下口。以前的时候，它惧怕桃木的年轮，甚至惧怕用白面做成的桃子，所以人们便捏桃馍、画桃符来吓走它。再后来，人们相信放鞭炮可以吓唬它。年兽哀叫着，像鞭炮声在空中消失一样遁走。但在敏感的人听来，鞭炮的炸响声正是年兽遁走时发出的惨叫。其实它走时已经吃了足够维持一年的东西。人们翻开日历，发现365日已经不翼而飞。可以看见未来的睿智者悲哀地望见，自己的脚步被强迫着，向那个终了之日挪动了一步。
　　
　　庄子的时间是一个没有五官七窍的神灵，与空间不可分离，叫做。混沌神所掌握的时间，不分纪年也无四季，无昼无夜无12时。万物生灵对时间的存在浑然不知，也因此超然于时间之外。混沌后来被他的朋友倏和忽开凿七窍，于是死去。据说这是第一例死亡事件，自此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灵开始死亡。
　　
　　中国还有一种掌管时间的神灵，叫太岁。太岁是暴虐无常的大神，“太岁头上动土”，是万万要不得的。太岁常化作肉团状物，上长有数千只眼睛或睁或闭，匿于地下。若不避太岁之位强行动土，遇之者必有灾厄。中国古书《广异记》记载，有一即墨人掘地得肉块大如斗，蠕蠕欲动。家人觉其不祥，旋即将其掩埋。但肉块随填而长出，一夜之间便塞满了他家院子。即墨人全家连同奴婢在数日内暴卒，惟留一女。中国1997年，有大量暴发横财的房地产商纷纷破产跳楼自杀，与政府勾结只能加速其死亡，其原因，便是因为太岁神对他们抬高房价谋取暴利、使中国普通老百姓无房可住的卑劣行径严重不满。事情仍在继续，那些房产商连同他们所勾结的政府官员，仍要继续以怪异的方式死掉，甚至将形成另一个死亡高潮。
　　
　　太岁对寻常并无大恶的百姓是无害的。近年中国宁夏有人掘到太岁，其肉块割掉一块后能神奇地重生，并不断长大。至今未止，有关研究者并未发现太岁对人有何危害。有富翁企图以百万巨资购买，宁夏人拒卖，因为他听说以太岁换钱，会产生可怕后果。
　　
　　太岁也称岁星。中国将60年作为一个甲子，如此循环往复。60年里每一年都有一个当值太岁。太岁掌管时间和日期，也掌管每个人的出生日期和时辰及其一生的运程。比如何时会走桃花运，何时发横财和升大官，何时死老婆，何时入狱或被砍头，何时可以写出不朽之作，如此等等，祭祀太岁可以使人获得在厄运来临时的消解之道。但对于何时和如何写出不朽之作的疑问，是很少有人提出来的，以致太岁神都忘了这种问题怎样回答。
　　
　　中国古代，太岁神是皇室每年开春时大祭的神灵。在民间，他成为门神之一，獠牙多面，额头有火焰状的眼睛。他呈武将装束，手持双锏舞动，身跨黑颜色的虎形兽，虎的四足也如火焰状和眼睛状。有人说，他跨下兽便是那只传说中的年兽。
　　
　　还有的说法，认为太岁神的真正来源是木星。木星古称岁星，又称太阴、太岁星，古人相信木星决定着庄稼收成，每12年对地球气温产生周期性影响，这也是中国12属相的来源。木星在古时曾发生异变，以致亮度超过日月。有关研究者认为，这是东西方神话中对木星倍加尊崇的原因。
　　
　　时间在印度人那里，漫长地令人绝望。婆罗门教认为，当世界毁灭时，创世的大神梵天也随之灭亡，然后轮回重生。这叫作一劫，就是所谓在劫难逃的劫。每一个劫数，是超出人类想像的一次完美循环。每个梵天可以活100年，但梵天的每一天，相当于人世间的432亿年。
　　
　　梵天在每个劫数之初创造出3个世界；每个劫数分为1000个时代，每个时代分四个时期。第一时期长达172.8万年，正义之神达摩用四条腿走路；第二时期129.6万年，达摩三条腿走路；第三时期86.4万年，达摩双腿走路，人类习惯于不满足、相互争吵和撒谎；第四时期是我们现在的时代，长达43万年。达摩只有一条腿，而且这一条腿基本没用。人类邪恶、穷困而倒霉，住的城市里满是形形色色的盗贼。贼或化作道貌岸然的官员，或化作某人同事，甚至化作同床人。荡妇们满世界招摇，在电视节目中走光露出屁股沟，在电影中晃动着巨乳，在网络上蠕动着生殖器。想想看，这样的世界，竟然总共有43万年之久，太可怕了。
　　
　　相形之下，古波斯的时间就简短得多，虽然动辄以千年计。琐罗亚斯德教认为，世界共由4个纪元组成，每个纪元为3000年。第一个纪元属于灵界，至高神阿胡拉·玛兹达创造了精灵和守卫天使；第二个纪元诞生了物质，阿胡拉·玛兹达创造了原人和原牛，黑暗、邪恶也随之而来；第三个纪元正邪相争，邪恶的势力遍布世间；第四纪元也就是最后时代的开端，宗教改革者琐罗亚斯德将在这时出现。邪恶之神被击败，其名字被人类永久遗忘。
　　
　　中美洲的印第安人，创造了两种历法来计算时间。第一种历法仅有260天，奇怪的是人们并不仅于用历法也计算时间，也用来界定空间：每一天都代表一个特定方向。第一天为正东然后逆时针推算，第20天为正南。第二种历法365天，以逆时针方向推算年的进程。玛雅人惧怕年的尽头，因为他们的神在那时候争夺、更迭王位；阿兹特克人惧怕52年循环的尽头，因为那时候，全世界的火都会消失。
　　
　　阿兹特克人的神一共五次造世，但不知道每个世界拥有时间的长度。第一个世界的太阳由土制成，居民是巨人，为美洲虎悉数吞没；第二个世界的太阳由风制成，太阳灭亡时人类全部变成了猴子，猴子们生活悲惨，因为母猴子找不到猴子，公猴子也同样如此；第三个世界的太阳由雨制成，毁灭于火山，善于进化的人类为适应生存，全变成火鸡。火鸡的情况，比猴子们好不了多少；第四个世界由水做成太阳，天塌到地上，人类变成游鱼。这些鱼是原有的鱼的食物，人类中的勇者和巨人，顶多也只能变成鲸鱼，却只是须鲸，是虎鲸们的食物；第五个世界是阿兹特克人的当世，至高神化身为撑天大树，树上挂满了镜子。这个世界没有预示如何结束，真实的情况，是被西班牙人毁灭。在西元1520年，西班牙人传来阿兹特克人从未得到的天花，使数百万印第安人染病身亡，其中包括数个印第安人的王。
　　
　　古罗马也有自己的时间之神，叫伊阿努斯。他掌管开始与终结、生命的正面与反面，因此长着两张脸，一张脸面对过去，一张脸朝向未来。他手持钥匙，右手指上刻有数字300，左手指上刻着数字65。他是最受古罗马人崇敬的神祇，祭祀他的神殿，像中国明清时的关公庙一样多得不计其数。伊阿努斯最宏伟的神殿，坐落于罗马集会广场。殿门平时紧闭，战争时则终日打开，夜间也不关闭。
　　
　　伊阿努斯也是天门之神，每天清晨他打开天门，晚上收拢天光，关上天门。恍惚中听到他关天门发出的吱呀声的人，将会丧失灵魂，于当夜暴毙。在后来，伊阿努斯成为罗马的门神——不是像中国一样画成像贴在门上，因为鄙陋的罗马人不会造纸；即便有纸，罗马妇人们也不能像用筷子一样，操剪刀灵巧地在纸上剪出伊阿努斯生动的画像。他们只能嗨唷嗨唷搬来石头，叮哩哐当地凿，直到伊阿努斯的形象在石头中渐显，然后再把石像戳在自家门口。
　　
　　伊阿努斯还是一切本源之神。古罗马每年的头几天，都是祭祀伊阿努斯的节日。西语中一月的名称源自伊阿努斯。节日里人们不许大声说话、吵架，以免惹毛了伊阿努斯——他一生气，会让人全年倒霉透顶，一个地上的小钉子也能绊倒人，想减肥的人越减越肥；不吃饭躺在床上，也会听见自己身上长肉发出的呼哧声。
　　
　　罗马的执政官在每年1月1日上任，据说如此可得到伊阿努斯的青睐。罗马人的时间之神，像罗马人一样热爱着男女欢爱之道。据说伊阿努斯喜欢少女卡娜，总是调戏和捉弄卡娜的情人们。比如，他施法术将事物变成卡娜的形象，朝着卡娜的情人频频招手，一边自行宽衣解带，唇齿轻启，放出些娇媚之声。魂飞天外的男人，登时周身血液飞奔往一处，他抱着卡娜渐入妙境，突然听到身后狂起的大笑，同时他嗅到身下卡娜的骚臭。定睛再看，身下压着的卡娜，原来是一头生殖器官闪闪发亮的母驴。
　　
　　“结束吧！”男人听到一声高喊。他沮丧地提起裤子跑回家，从此患上持续一生的性冷淡。“结束吧！”写作者听到了伊阿努斯的喊声，赶紧保存文档、关闭电脑，结束这篇关于时间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