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金蛇终生误－－我看《碧血剑》（上）

《碧血剑》: 一见金蛇终生误 (上)回忆篇

　　作者 仗笔走天涯
　　
　　 “阳春三月……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只见墙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地飞了出去……”
　　
　　世间多少人，为情枯守了一生，只因所爱的人漠然地走过，等待的心象揉碎的残花，飘零了一地。温仪姑娘多么幸运，在她无忧无虑地荡秋千时，爱就从天而降将她掳去。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飞翔的姿态既危险又刺激，历经了短暂的缱绻，终于双双坠落黄土，但他们的骨骸在烈焰里融合欢舞，散发出芬芳的――剧毒。
　　
　　可怕的是，这阵毒气隔了时空氤氲而来，依旧烈性不减，令我目眩神迷。我缓缓地抬起头，眼神虚无地投向远方，那一刻，残阳如血……十几年前，在没有网络和BBS的年代，无从得知他人的观感是否和我一样，只为自己被颠覆了的审美观和道德观，暗自心惊肉跳。这满身邪气的男子为何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将来我误入歧途，金蛇郎君难辞其咎。
　　
　　精确地说，他不是人，他是蛇。高昂着头，吐着毒信，静悄悄蜿蜒而至。他的兵器，刃薄而锋利，剑头开叉，万般诡异，可以点、刺、抹、绕，伺机而动一击必中。他的武功和为人，收发随心，带有侵犯性的美。说他亦正亦邪，未免客气，正的比例微乎其微。遭遇爱情前，他是一个只为自己而活的人。为了煮熟一个鸡蛋，他可以烧掉邻居的房子。他不择手段乖戾偏激，他满怀仇恨血腥报复，他放浪无行逢场作戏……他还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碧血剑》温南扬语）。
　　
　　爱情和复仇，哪一本武侠书里没有？也许他们的，还算不上最惨烈决绝的。一夕之欢只换得一生守候，温仪忍耐着屈辱和岁月的分量，却不知道春闺梦里良人，已是冢中枯骨一具。十九年后，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所谓音讯也是死讯。不同的是，多一点凄惨的细节。
　　
　　如果只听温仪对金蛇郎君的描述，那么我们只看见一个至情至性的男儿。尽管他曾因复仇心切做得很过分，但只要他放下屠刀，这个回头浪子还是可以让人接受的。然而，金庸妙笔突然一转，又出现了何红药这个人物。在她的口中，金蛇郎君是个负心背义到极点的人。恐怕有人讨厌他，就是因为他把何红药害得太惨，而且毫无悔意。一个利用女人又不负责任的男人，总是令人鄙夷的。的确，他对何红药所做的一切，任谁都无法为他辩护。
　　
　　少年时，这一段对我打击很大，每每重看也跳过去不读。可是，今天回忆他们的故事，并思索金蛇郎君这个人物的审美价值，却不得不承认金庸的高明之处。正是金蛇郎君与何红药的故事，加大了这个奇特人物所反映的人性深度。他和温仪的故事纵然凄绝，也不过是金庸其他爱情苦侣的翻版。但他对何红药的始乱终弃却是其他经典情侣所没有的。甚至可以说，金庸笔下一对对的男方从没有一个象他那样“失过足”。
　　
　　如果将金庸笔下人物作为性格名词的范例，那么万事以我为中心的金蛇郎君夏雪宜，可说是阐释“自私”这个抽象名词最好的例子了。
　　
　　一个自私的人，心中无公平可言。江湖仇杀不断，但他违反公认的数量原则，毫无道理地要杀掉温家五十个人来为自己死去的五个家人报仇，可见他要讨回的不仅是人命，还有他逝去的快乐年华无忧岁月，这笔账，怎么算，他都觉得自己吃了大亏。这才引出了无穷杀戮血流成河。
　　
　　一个自私的人，只关心自己的感受和利益，天地万物都及不上他的喜怒哀乐。区区何红药算什么？他图的是她的藏宝图和金蛇剑，有了肤肌之亲是彼此占个便宜，邪教魔女的操行多半好不到哪里去。轻易就和男人发生关系的女人，男人也是瞧不起的。再说，是她爱上他，被爱的人能有多少感动，这是个千古难题。对于感情，人们总是只在意自己付出了多少，别人对自己有多好，多半视而不见。稍稍善良点的人，也许会回应那份爱，但其中也掺杂着几许无奈和道德束缚，仿佛拿了订金不得不交货。而金蛇郎君只不过做得比常人更大胆更彻底罢了，说得好听点――忠于自我，不爱就是不爱！
　　
　　由此想到所谓回报问题，不管是对情人还是对父母或朋友，人性的倾向无不如此。岂不令人悚然而惊吗？以他为鉴，照出了人性深处真实而丑陋的一面，谴责他的人还有几分胆量，说自己一定能做到心甘情愿知恩必报呢？如果有个人爱上你，已经为你上了刀山下了火海，你纵然不爱也甘愿以身相许？
　　
　　换一种角度看待金蛇郎君的两段情，哲学家分析不透的问题，不识字的老奶奶用因果报应的思路一说明，立刻顺理成章了：他玩弄了何红药的真情，害得她生不如死；上天惩罚他爱上仇家的女儿，并为唯一的真情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便成全了一种平衡。于是，道德家则可用这种封建糟粕来吓唬见异思迁者。
　　
　　尽管他是一个自私的人，冷酷到对何红药的真爱刀枪不入，但还是在另一处情关折戟沉沙。也许有人一辈子没有对性的渴求，但无人会终生对爱与被爱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金蛇郎君内心的爱极其充沛，若不是他对家人有着深切的爱，复仇的火焰不会燃烧得这样长久而炽烈。在他的一生中，一个中心是复仇，两个基本点是杀人和下毒。再说，人也不能长久地在恐吓、威逼、防人防己的压力下生存。他也会疲倦的，一松劲，爱情就乘虚而入了。
　　
　　为了她，他的残暴变成了温柔，仿佛英国诗人萨松说的“猛虎在细嗅蔷薇”；为了她，他的精明变成了糊涂，那么轻易就落入了圈套；为了她，欺诈变成了至诚，一个谎话就能把何红药骗倒，他却宁受鞭打也不说对温仪不利的话……他全变了。西谚云：爱情令聪明人变傻瓜。但每一个被调侃了的人，若能坚决地说一句：不悔！他就不算真正的傻瓜。这场致命的爱情，令他升华。
　　
　　因此，无论他做过多少错事，我就是为他着迷，因为他太真实了！人的崇高所能达到的海拔，我总是怀疑的其沽名钓誉的心理背景；人的卑劣可能达到的任何深度，我都坚信不疑。套用鲁迅的话――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人性。
　　
　　正是这种悲观，令我对混帐的人类天性（当然包括本人）有了包容和理解，但这并不表明我会放弃批判。
　　
　　每个人都是带罪而生，谁说不是呢？
　　
　　（待续，下 影视篇）
　　
　　2003.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