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波先生和他的作品

2019-12-07 13:32:56

金波先生在本质上,是个诗人。
  
  我看过不少他写的童话,看来看去,只觉得他的童话在中国是一份独特的景观,而这独特就在于他的童话总衬着一个诗的底子。
  
  在我的印象中,金波先生是一个较为平和的人。我很少见到他在对某件事、某个人或某个问题上有剑拔弩张的时候,也很少听到他发表一些锐利、尖刻的看法。他宽容着社会,宽容着人。虽然他在内心深处也许有极其明确的恼怒、不平或愤恨,但当他一旦面对人群时,就又变得宽厚了。这也许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的人间事情,将许多问题看透彻了,觉得用不着再慷慨陈词或锋芒毕露了。
  
  如此描述下来,金波先生又似乎不太像个诗人了。因为在人们的印象里,诗人是爱冲动的,诗人喜欢抒情,诗人习惯于用极端的言词来表述世界与他的内心。诗人有几份疯狂,几分歇斯底里。金波先生竟如此的正常,如此地容易与人相处。你与他在一起,时刻感应到的,却是一颗平常心。
  
  然而,金波先生又确实是个诗人——从骨子里是。
  
  看来,诗人也并非只有一路。诗人里头有一种倾向于静的。这样的诗人,在面对世界时,不喜爱惊乍,更不喜爱故作惊乍。他们用了温和而纯静的目光,没有太多敌意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他们喜欢用心灵去静静地感应这个世界,而不是用了严厉、严酷的目光去审视这个世界。但,他们对世界的观察丝毫也不软弱,他们的看似柔和的目光,恰恰穿过了一层一层的现象,最后终于到达了这个世界的深遂之处。而此时,他们发现了世界的悲剧性性质。这一发现反而使他们变得更加心平气和:世界就是如此,用不着吃惊。他们看着,持久地看着,看着看着,竟然看出许多美,许多境界。一切都转化了,转化成让人微带伤感的东西,这些东西又都带着一种幽幽的美感。然后,他们用了去净了火气的语言,开始说话。这些话看似平常,却深藏了诗意,就像无数平淡无奇的叶子,悄悄地掩盖着一颗晶莹透剔的果实。
  
  金波先生就是带着这样一番诗的心境来写他的童话的。《一只蓝鸟和一棵树》、《雨人》、《黑橡树》、《根鸟》……它们肯定是童话,但它们肯定又是诗。我就不说文字背后的诗意,就说它们的构思,这也是诗的构思。看这些童话,我竟有一种幻觉:它们在浓缩、浓缩,最后竟由散文式的句子,变成了诗行、诗句。这些童话像是从一首首精湛的诗改写与扩展而来的——它们生于诗,长于诗。
  
  金波先生的童话以及一些世界名家的童话,使我得出一个结论:上品童话与诗并无界限。
  
  就我个人的审美情趣而言,我更喜欢这一路童话,尽管我在理智上十分清楚地知道,那些热闹的、奇思怪想的、逗乐的童话一样都有存在的理由。但我还是无法改变对诗性童话的赞赏态度。我有一个无端的见解:童话在初时,本就与诗同出一源。今天,每当我们在说一种境界时,也还在说:这是一个童话的境界。而这一境界——我以为,与诗的境界是一样的。如果童话将自己所特有的境界给丢了,就只剩下一个好玩,还要让我去说它是好童话,这在我心底里是很难通得过的。
  
  金波先生写的这一路童话,在中国的童话界,不说须占七分天下,大概也该得半壁江山吧。
  
  以前随便翻阅金波先生的作品,总觉得这些作品在表述方面有某种让我喜欢的东西。因为懒惰,也就没有太去细琢磨,这回因为要给他的集子写序,阅读时也就稍微留心了一些,于是我对这个特点,忽然地就有了一个把握:简洁。
  
  就是简洁。
  
  金波先生的这些童话,线索都比较简单。一两个人物,三两个意象,它们之间被给予了某种关系,故事发生着,发展着,没有太多的曲折,也没有太多的心机。作者不想将事情与问题搞得太复杂。他喜欢单纯与干净,不喜欢芜杂与太多的枝蔓。也有复沓,也有一唱三叹,但根本上还是一个简洁。
  
  在语言使用上,他讲究一个节俭。他不喜欢铺张地动用语言。这里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字组合,没有臃肿不堪的描摹,没有一泻千里的语流。给我的感觉是:他在写作时,不是想着给那些句子增加什么,而是只想着给那些句子减少点什么。但,这并不说明他吝啬——他只想用最有质量的字、词去组成他所希望的那个句子——精湛而到位的句子。他讲究的是一个分寸,一个合适。“一只蓝鸟衔着一粒小小的种子,在蓝天里飞翔。”这是一个事实,简简单单的事实,对于这个事实,用不着调用语词来加以渲染,干干净净地呈示出来,这就够了。他一边写他的童话,一边洗濯着他的语言。他一定要让他的语言脱尽铅华,使它变得清爽宜人。
  
  与制造语言的喧哗相比,使语言变得宁静,可能更需要功夫。
  
  选择简洁,也可以说是理解与呈现世界的一种方式。世界也许是纷乱无绪、浑沌一片的。但作为文学,并非一定得与其对应。文学可以将这个世界进行纯化。将世界复杂化与将世界单纯化,若都不是有意歪曲现实,而只是一种美学态度的话,那么都应当被看成是合理的行为。再说,世界也并不都是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复杂,有些时候,它向我们呈现出来的美就是单纯——秋日天空般的单纯。
  
  简洁,也可理解为是一种心态的使然。这颗心灵饱经风霜,世界的混乱与冗繁、暗流与漩涡、危机四伏与陷阱密布,它实在看得太多了,因此反而变得坦然了。它宁愿简单一些来看这个世界。它或许又是这样地在想:既然这世界如此的不单纯,文学何不去给人们一番单纯呢?于是,这个在文字中出现的世界就变得透明起来,变得纤尘不染。
  
  简洁也是一种美——高层次上的美。
  
  简洁并不等于浅薄。反过来说,你将世界复杂化,也未必就一定会获得深刻。浅薄、深刻与简洁和复杂无关。金波先生的这些童话,幅短而神遥,就是一个证明。
  
  我从未问起过金波先生的身世,也从未了解过他的人生经历,但我总能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这个人有许多苦难与痛苦的记忆。他一路走到今天,并非一路的天高云淡、莺歌燕舞,所见所闻所亲身经历的,倒经常是一番苍凉景色和窘迫多哀的人间现实。
  
  我是从他的这些文字间流露出的那番忧郁看出来的。
  
  当然,我知道,忧郁更与他的学识有关。忧郁只能产生于被文化长久浸润的灵魂。原始初民,有悲哀,有愤怒,但却难以有忧郁。我一直认为,像忧郁这样一种情感,是在人类社会已运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有的情感。这种情感的产生,标志着人类社会已经抵达相当高的文明程度。目不识丁的渔人樵夫,也是难以产生这种情感的。他们会因为生计的困窘而焦躁,会因为亲人的死亡而悲切,会因为他人的伤害而仇恨,但却难以见落叶而忧郁,见云散而忧郁,见流水东去而忧郁。即使可能会产生一丝情绪上的被动,他自己也难以意识到它就叫忧郁。忧郁是一种细腻的情感,并且只有在一个人因为得了文化的教养,对世界万物有了更深切的领会、自己的心灵已变得十分敏感之后,才会有这样的情感。
  
  忧郁已成为金波先生气质的一部分。它不是金波先生刻意追求的一种效果。一旦进入创作状态,它便随之而来,悄然无声地流入字里行间。他自己甚至都未能有丝毫的觉察。他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世界充满了美好,但这美好,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无论是那只在寒冷的枝头为小树而歌唱的蓝鸟,还是那只将自己的羽毛一羽一羽化为小树的根鸟,抑或是那些为世界织就绿色之梦的银亮雨人,它们无疑都是圣洁而美丽的,但它们又无一不使我们产生一种伤感。在金波先生眼中,蓝色的蝴蝶、金黄的树叶、不结冰的湖、山那边的风筝……它们统统都带了一些忧郁的情感。他无法回避这一点。
  
  但当他在沉浸于这种情感之中时,他同时领略到了忧郁之美给他的心灵所带来的慰藉与快意。这种情感触动了他心灵的某些部分,使他心灵的一些积压得到了释放,并且他意识到了这种情感使他获得了精神上的升华,那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到达了某种境界。
  
  如上所说,金波先生从根本上认识到了世界的悲剧性实质。这一认识,注定了他将永远去亲近忧郁之情感。
  
  忧郁,但不悲观,更不绝望。忧郁是一种深刻但却又非常节制的情感。它只会使人变得更有质量,而不会使人变得颓废与消沉。它只会有助于人产生一种优雅的格调,而不会使人堕落从而去亲近低级趣味。
  
  忧郁是一种高贵的情感——绝对如此。(来源:曹文轩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