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国内责任认识为何长期模糊

2019-12-01 18:36:01

说起人的责任问题,每位中国人,甚至任何一位遭受近代侵略之害的受害国国民都义愤填膺,批评战后人欠缺像德国人那样反省责任的勇气和道德品格。受害者很自然地将人统统视作加害者,很少有人将实施直接加害行为的人与战后出生的人,以及战后与进步派、普通国民区别开来。其实,不加区分地将全部人作为一个整体的态度是不足取的,无助于我们认清事情的全部真相。
  
  战后人因体验、立场、社会地位、生活阅历、出生地域、工作情况和教育程度等不同,往往具有不同的责任认识,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随着经济环境、国际局势等因素的影响也会发生不同的变化。战败投降至今,其国内围绕责任问题的讨论也从未中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责任论。其中,既包括进步派人士对责任的深刻反省,也包括保守派和右翼分子对责任的顽固否认,还包括进步派与保守派围绕责任的交锋和争论,以及两派彼此内部关于责任认识的分歧和区别。
  
  战后初期的社会,围绕责任问题展开了广泛而热烈的检讨,但探究其内容,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除个别共产党员和进步知识分子意识到对亚洲邻国的责任外,实际上大多数人竟然是站在受害意识上讨论战败责任。昭和与达成了妥协,不仅以《人间宣言》一纸诏书逃脱了东京审判,而且为未能挽救等“肱股之臣”扼腕叹息。战后第一任首相东久迩不仅为战犯掩盖、开脱罪责,而且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提出了“人人有份”的“一亿总忏悔论”。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忏悔”并非我们主观善意的想象——向亚洲太平洋中的牺牲者“忏悔”,而是向“忏悔”,为失败反省。大多数知识分子和普通国民,普遍接受了美国宣扬的“指导者责任观”,认为自己受到了军部领导者的“欺骗”,是这场的“受害者”,提出追究导致陷入灾难的“责任者”,忽视自己曾经协助或默许侵略的加害责任。在“军部”轰然倒塌和每个加害者都认为自己是受命于“上峰”的社会,究竟谁才是责任的主体呢?这是战后至今社会一直在讨论而又未能彻底解决的遗留问题。
  
  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的民众,更多地关注自己的经济地位和提高生活水平,不愿提起或刻意忘记悲惨的记忆,责任意识似乎也变成了一股埋藏在国民内心深处的潜流。但是,随着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实现了“赶超欧美”的经济目标,某种程度上恢复了“自信心”的右翼分子,早已按耐不住为侵略翻案的野心,公开叫嚣“肯定论”,否定,推动战犯合祀和国营化运动。保守派的翻案逆流和美国在越南中的暴行,极大地刺激了刚刚经历过大战的民众和进步的知识分子。井上清等人愤怒地批判“肯定论”,小田实系统地提出了加害与受害理论,界发表了责任告白,对人的责任表示反省。激进的青年成立了“东亚武装阵线”,不加区别地追究古代人对虾夷、爱努、朝鲜的责任,近代人对亚洲邻国的责任以及当代人对亚洲各国的经济掠夺,甚至发动了一系列爆炸事件。这些激进的言论和行动表达了对保守派和右翼拒不反省责任的愤怒,但也因这些过于极端的手段遭到了政府的、媒体的攻击和民众的误解。
  
  战后保守派与进步派围绕责任的争论和交锋,使本已相对沉寂的责任意识潜流变得波涛汹涌,并随着昭和责任的旧事重提而引起人的深思。1975年10月,昭和在访美前后接受记者采访时,反复声明发动的责任不在他,而结束的“圣断”却是他作出的,试图以此缓和美国国民要求追究责任的“敌对”情绪。政府和保守派学者通过著书立说,极力塑造昭和在战前是遵守“立宪君主主义”的“和平主义者”形象。既然及其近臣都坚持“和平主义”,反对那场,那么,亚洲太平洋自然无法正当化。这与保守派、右翼一边叫嚣维护的尊严和地位,一边推出“肯定论”,明显地自相矛盾。保守派与右翼无法自圆其说,只得破绽百出地根据具体情形选择“和平主义者论”或“肯定论”。即使进步派学者之间,也因为的责任问题出现了分歧,粟屋宪太郎、井上清等人就不赞同家永三郎所谓既然东京审判没有起诉,故不负有责任的观点。20世纪80年代的民众,也逐渐破除了20世纪60年代的“菊禁忌”(严禁谈论皇室事宜)。据时事通讯社1989年2月的调查,可知当时至少有52.4%的人认为“有全面责任”和“多少有”责任,而认识到自己也有加害责任者约为30%,但这已是战后社会认识责任的顶峰。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冷战国际格局的解体、的破裂和民粹主义的抬头,全面肯定“”的论调虽明显地“衰退”了,但加害责任认识的程度依旧在徘徊不前,且有越来越倒退的迹象。冷战结束后,长期遭受压抑的要求对过去的负责、反省、道歉和赔偿的呼声喷涌而出,成为一项国际性运动。据统计,从1977年韩国人孙振斗偷渡并提出赔偿诉讼,至今已有80多起要求赔偿的诉讼案件。这种井喷式的索赔运动被保守派和媒体巧妙地转化为——中、韩等国是在打“历史牌”,意在进行经济“敲诈”;将中、韩等国批评的一小撮分子、右翼分子等与普通国民强行捆绑在一起,在、教科书事件等历史问题上,煽动“人”与亚洲各国的矛盾和,激发狭隘的大和主义。政府在苏联解体之初,曾野心勃勃地试图建立美日欧三足鼎立的国际秩序,故在责任的表态上似乎有了积极变化,以求得亚洲邻国的谅解,但除了联合政府时期昙花一现式的民间赔偿外,基本上拒绝了亚洲各国的补偿要求。如今GDP已被中国超越的,在经济毫无起色而又面临3·11东大地震的冲击之下,不少右翼政客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周边邻国。与韩之间的岛屿之争,以及安倍晋三保守的竞选纲领,似乎就是要冲破二战后国际体制的束缚,急欲率领重走军事大国之路。
  
  战后60多年来,人的责任认识很难用“翻案”或“反省”这样简单的二分法解释,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有时候是泾渭分明,有时候是雾里看花。如,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对外的性质,进步派大多承认那场是“侵略”,但也有人认为应根据进程、对象等具体分析那场的复杂性质;保守派大多妄图正当化那场,但也有人承认在那场中有“侵略行为”;普通国民中则有相当一批人认为那场是“迫不得已发动的”。在承担责任方面,进步派大多认为人应该承担责任和战后责任,但也有人主张仅仅承担责任而不愿承担战后责任。保守派大多否认责任和战后责任,拒绝甚至批评受害国民众提出的道歉、反省和补偿要求,但也有人不排斥民间对受害国民众的补偿方式。普通民众中既有人承认责任,也有人否认责任,还有些战后出生的人认为那场与自己完全“无关”。总之,保守派或进步派的责任认识,都很难称得上是战后社会的责任认识的主流,普通民众的责任也是千差万别,纷繁复杂。在某种程度上,战后人的责任认识似乎也成了“罗生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其实,战后政府、、保守派、进步派、普通民众的责任认识,在“变”与“不变”之中都有一个延续的主线,即责任的缺失与否。“变”是因势而动,因时而动,如战后初期、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经济平稳发展时期、冷战结束之后四个阶段的责任都有相对明显的变化。但是,“不变”的是战后政府对责任的暧昧,对责任貌似超然的态度,保守派对责任的否认,进步派对责任的反省与忏悔,普通民众在各种责任认识之间徘徊。实际上,这是社会未能厘清责任的结果,是多数人在检讨别人责任的同时遗忘自身责任的结果,是社会就责任未能达成一致或大体相近的共同认识的结果。故而,国内各派围绕责任的讨论仍将持续下去,与周边各国以责任为中心的历史问题仍将存在。因此,我们对战后人的责任认识的研究,不能仅仅停留在情感宣泄的层面,而应开展更为深入的学术层面的分析,即战后保守派和右翼“遗失的责任”,不能在我们的研究中变成“责任的遗失”。